文/冯祎

编辑/漆菲

“看到我们辛苦捕获的龙虾能再次进入中国市场，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四年来，我们这些渔民背负着巨额债务，但还在拼命坚持，如今可算等到解禁的这天。”在澳大利亚西部沿海小镇兰斯林（Lancelin），当地渔民克林特·莫斯（Clint Moss）兴奋地告诉《凤凰周刊》，他已经开始和其他渔民制定明年的商业计划了。

今年10月中旬，澳大利亚总理阿尔巴尼斯宣布，中国将在年底前恢复对澳大利亚岩龙虾的进口。从2020年算起，中国已对澳大利亚龙虾实行了长达四年的禁令，澳大利亚不得不为90%的龙虾另觅买家，致使该国海鲜出口商每年损失超过8亿澳元。

此前因澳方在新冠疫情期间呼吁对疫情源头展开独立调查，中澳关系进入建交以来的“最冰点”，澳大利亚的葡萄酒、大麦、煤炭、棉花、原木、铜矿石、牛肉等仰赖出口的商品被中国拒之门外，造成约200亿澳元的损失。

自阿尔巴尼斯政府2022年上台以来，情况有所好转，上述禁令陆续得以解除。龙虾禁令的解除被视为“消除了中澳双边贸易最后一个重大障碍”，这一政策预计将挽救至少3000名从业者，其中绝大多数生活在西澳大利亚州。2025年大选在即，这场暂时休止的贸易战，或将成为阿尔巴尼斯政府的一大政绩。

澳大利亚贸易和旅游部长法雷尔向媒体宣传产自西澳的龙虾。

龙虾从业者获得解脱

兰斯林是个以旅游和捕鱼业为主的度假小镇，距离西澳大利亚州首府珀斯（Perth）约120公里车程。过去四年，当地人过得并不容易。

“没了中国市场，以前卖70澳元一公斤的龙虾，最差的时候跌到了15澳元。”莫斯回忆说，因价格长期低迷，约有50艘渔船离开了他所在的捕鱼船队，这意味着上百人离开了这个行业。

南澳大利亚州的龙虾出口商、“弗格森澳大利亚公司”（Ferguson Australia）总经理安德鲁·弗格森 (Andrew Ferguson) 坦言，“过去的四年非常艰难”，他非常欢迎“混乱局面的结束”。禁令颁布前，该公司95%的产品都会销往中国，禁令出现后，他们不得不为这些龙虾寻找其他市场。然而，替代市场始终无法与过去的中国市场相比。

过去四年来，澳大利亚龙虾从业者过得并不容易。

只是目前，他尚不清楚中国市场将如何复苏。“市场是否与之前一样，这是一个大问题。我不认为数量和价格会是一样的。”弗格森说，“此前，我们在其他市场做了很多工作，比如现在澳大利亚的许多超市都有我们的产品。我们从经验中学到，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肯定要多元化发展。”

来自南澳大利亚州麦克唐奈港的“五星海鲜公司”（Five Star Seafoods）经理汤姆·瑞安（Tom Ryan）告诉《凤凰周刊》，“这一刻我们等了很久，对我和麦克唐奈港的其他人来说，（解除禁令）意味着一种解脱。唯一让我失望的是，龙虾是与中国恢复贸易合作以来最后一个解禁的产业。”

麦克唐奈港又称龙虾镇，是澳大利亚渔业胜地。据瑞安说，该地区从业者在过去四年开辟了新的市场，但利润率一直较低。

值得指出的是，澳大利亚仅被限制向中国出口活龙虾，急速冷冻龙虾的贸易仍在继续。这让不少从业者不得不从出口活鱼转为出口冷冻产品。

来自西澳的渔民杰克·萨克林（Jack McLennan）预计，贸易恢复会是一个渐进的过程。针对利润较丰厚的中国市场，西澳相比南澳和新西兰等地具有产量优势。但他始终认为，不存在一个神奇的“开关”，能迅速让龙虾出口恢复到四年前的水平。

“对西澳地区来说，中国是迄今为止最大的市场，没有其他市场能像中国一样以如此好的价格购买我们的岩龙虾。”西澳岩龙虾协会首席执行官马特·泰勒（Matt Taylor）坦言，禁令解除对当地影响巨大，“对西澳的非矿业经济来说也具有一个推动力”。

西澳大利亚州政府同样对这一消息感到欣喜。西澳是澳大利亚最大的龙虾供应区，2018年-2019年对华出口了5500多吨龙虾，价值超过4.48亿澳元。当地渔业负责人唐·潘奇（Don Punch）感叹道：“对依赖龙虾产业的我们来说，（恢复出口）是一剂强心针。”

禁令出现之前，90%的澳大利亚龙虾都销往中国。

同一时间，南澳大利亚州州长彼得·马利纳乌斯卡斯（Peter Malinauskas）制定了一项价值47.5万澳元的海鲜出口增长计划，旨在确保如果中国重新发放进口许可证，当地海鲜行业可充分利用这一机会。巅峰时期，南澳地区的龙虾年出口额可达7000万澳元，从事龙虾产业的职工保守估计在1000人以上。

今年前四个月，南澳大利亚州的龙虾出口额达到约4100万澳元，其中2400万澳元来自中国香港，1400万澳元来自越南。未来，随着更多澳大利亚龙虾销往中国内地，有媒体预测，澳洲本地龙虾价格或将上涨。

龙虾禁令被解除的消息是阿尔巴尼斯在老挝万象举行的东盟峰会期间会见中国国务院总理李强后宣布的。《悉尼先驱晨报》在头版采用了“龙虾贸易恢复，中澳200亿贸易战结束”的标题，来为这一重大变革“定性”。

澳大利亚外交部长黄英贤（Penny Wong）10月10日发声明称，阿尔巴尼斯政府已与中国商定了全面恢复澳大利亚活岩龙虾出口的时间表，“这项成果是中澳双边关系朝着稳定迈出的又一步。这对龙虾产业和中国消费者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他们将在农历新年期间及时买到优质的澳大利亚岩龙虾”。

10月10日，国务院总理李强在万象出席东亚合作领导人系列会议期间会见澳大利亚总理阿尔巴尼斯。

修复对华关系为首要任务

中澳之间在经济上的互补性，一度让两国成为天然的贸易伙伴。2015年，中国与澳大利亚签署的自由贸易协定生效，越来越多澳大利亚产品以零关税进入中国市场，涉及农业、畜牧业、能源、矿业、教育、旅游等多个领域。当时，澳大利亚三分之一的出口货物都流向中国。

2015年1月27日，澳大利亚珀斯，吉龙腾渔民合作有限公司的工厂内，工人们正在根据龙虾重量进行分级装箱。

尤其2019年，中澳双边贸易额达到创纪录的3756亿澳元，占到澳大利亚对全球贸易的27.4%，远高于第二大贸易伙伴日本（1319亿美元）。

然而，新冠疫情期间，时任澳大利亚外交部长玛丽斯·佩恩呼吁对疫情源头展开独立调查，将矛头指向中国，并得到时任总理、自由党党首莫里森的公开支持，将这种平衡打破，中澳关系随即跌入谷底。

2020年5月11日，中国以反倾销为由对澳大利亚大麦征收为期5年、高达73.6%的反倾销税和6.9%的反补贴税，拉开了对澳制裁的帷幕。随后，包括煤炭、牛肉、木材、铁矿石等在内的多项澳大利亚商品被中国“拒之门外”。

同年11月，当价值200万澳元的澳大利亚龙虾由于暂停进口而被滞留在上海浦东机场时，预示着该国的海鲜出口产业迎来滑坡。

对澳大利亚出口的最后一轮打击发生在2023年3月，当时中国对澳大利亚葡萄酒征收200%以上的反倾销税，导致澳大利亚葡萄酒生产商一夜之间失去了最大、最有利可图的市场。此前，中国每年从澳大利亚进口的葡萄酒占其出口总额的近四成，价值约12.4亿澳元。

经济制裁动摇了中澳贸易，给严重依赖中国市场的澳大利亚企业带来沉重打击，迫使它们寻找其他出口国。只不过，没有任何替代市场能与中国相提并论。

据澳大利亚经济学家估算，该国大麦等农产品的出口贸易在一年内的损失达到100亿澳元。澳大利亚经济学家芮捷锐（Geoff Raby）直言：“对华出口占到澳大利亚国内生产总值（GDP）的十分之一，至少关系到十分之一的就业机会。”

龙虾禁令让澳大利亚海鲜出口商每年损失超过8亿澳元。

这种局面直到2022年阿尔巴尼斯领导的工党政府上台，才逐步得到缓解。修复对华关系一直是阿尔巴尼斯的首要任务。他多次强调：“继续稳定两国关系，符合两国的利益，恢复所有澳大利亚商品的贸易是这一进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中国对澳大利亚贸易制裁的解除始于2023年1月，中方最先取消了煤炭禁令，同年5月取消了木材禁令，8月取消了大麦禁令。今年以来，先于3月解除了葡萄酒禁令，对牛肉出口商的禁令则从5月起陆续解除——澳大利亚肉类行业协会发言人最近表示，剩余两家仍被禁止的屠宰场正在与中方进行谈判，有望尽快达成解决方案。

阿尔巴尼斯指出，禁令逐步解除后，包括大麦在内的澳大利亚商品出口出现大幅增长，部分增幅甚至超过了之前的水平。

煤炭是澳大利亚三大出口商品之一，其重要性与铁矿石和天然气并列，禁令发出后令该国出口商措手不及，导致数十艘船只在中国沿海搁浅无法停靠。澳大利亚生产商不得不开发东南亚和印度等新市场，中国则通过购买更多印尼和俄罗斯的煤炭来填补空缺。但自2023年初禁令解除以来，澳大利亚煤炭出口量飙升，中国再次成为澳大利亚煤炭出口的第一大目的地。

中方一直希望加强与澳大利亚在关键矿产开采方面的合作。

过去半年来，随着葡萄酒禁令的解除，澳大利亚生产商的销售报告令业界深受鼓舞——仅今年4月，就有价值高达7900万澳元的南澳葡萄酒销往中国。值得一提的是，法国在中澳贸易摩擦期间占据了中国约一半的市场份额，智利占据了两成，这让澳大利亚业界对未来的发展方向感到不确定。

2024年6月中旬，应阿尔巴尼斯邀请，中国国务院总理李强对澳大利亚进行正式访问。这既是中澳建立全面战略伙伴关系10周年的重要节点，也是自2017年以来，中国国务院总理首次访问澳大利亚。

访问结束后，澳大利亚总理办公室在一份声明中透露：“澳政府与中国的稳步接触，几乎消除了澳大利亚对华出口的所有贸易障碍。”到了7月，“龙虾将解禁”的消息不胫而走，澳大利亚联邦贸易和旅游部长唐·法雷尔（Don Farrell）披露，中国或将重新开放澳大利亚龙虾进口。他也敦促澳大利亚企业继续维持贸易市场的多元化，不要只“局限”于中国。

龙虾禁令的解除让澳大利亚渔民松了一口气。

暂停贸易战是为了大选？

中国是澳大利亚最大的贸易伙伴，双向贸易占澳大利亚商品和服务贸易总额的 27%。与2019年相比，中国的贸易禁令导致澳大利亚目标出口总额减少206亿澳元。

这被视为上届总理莫里斯连任失败的原因之一，他因此失去了许多小企业家和底层民众的支持。甚至于在2021年，当中国驻澳大使馆将一份列有14项中澳争议的官方文件发给澳大利亚媒体后，莫里森仍咬牙坚称：“澳中关系之所以紧张，是因为澳大利亚能坚持自我。”

但彼时，澳大利亚正面临通胀飙升、经济衰退、种族歧视等诸多问题。2022年大选期间，时任工党候选人阿尔巴尼斯注册了微信公众号，并“暗示”自己或将成为下一任总理。整篇文章用中文发表，他首先谴责了疫情期间对澳大利亚华人的“不尊重言论”，并肯定了华人社区“经济、文化、政治上的对澳贡献”。此举赢得了不少华人选民的支持。

阿尔巴尼斯上任以来，也频频释放暖意。2023年11月，他对中国进行了为期4天的访问，这也是澳大利亚总理自2016年以来首次访问中国，其主要目的是修复两国破裂的关系。

澳大利亚总理阿尔巴尼斯最近宣布，中国将在今年年底前恢复对澳大利亚岩龙虾的进口。

自那以来，中澳关系开始“止跌回稳”，他谨慎摆脱前任政府对华政策的“负资产”，逐步调适对华政策，并为双边关系的稳定化注入正能量。

不仅高层保持交往，南澳大利亚州州长彼得·马利诺斯卡斯也于2023年9月访问了中国，这是该州州长自中方实施海鲜限制以来首次访华。而在自由党执政的九年间，两国部长级别和地方长官级别的联系少之又少。

2025年澳大利亚大选在即，一些媒体将阿尔巴尼斯政府对中国采取的策略，尤其是修复贸易关系，视为在为大选拉政绩。毕竟，阿尔巴尼斯在接受采访时，经常将此政绩挂在嘴边。

“恢复贸易对澳大利亚来说很重要，因为我国四分之一的工作依赖于贸易，四分之一的出口收入源自对华贸易。”阿尔巴尼斯坦言，“我对澳中关系取得的进展感到鼓舞，这一进展为两国带来了稳定，并旨在促进该地区的和平与安全。朋友之间（澳大利亚和中国）能够直接对话，有助于我们解决分歧，并在可以合作的领域建立合作……但这并不意味着服从，我将始终代表澳大利亚的国家利益。”

该国外长黄英贤也提到：“阿尔巴尼斯政府对中国的态度是有耐心、有分寸且深思熟虑的——我们的做法为澳大利亚国民和国家利益带来了回报。”

澳大利亚外长黄英贤表示，澳大利亚面对中国会在“可合作之处合作，在必要时表达分歧”。

虽然中澳贸易关系得到显著改善，但随着澳大利亚与美英建立军事伙伴关系，企图暗中制衡中国，并在南海等问题上采取模棱两可的态度，让这种关系受到审视。

不少学者研判，至少到澳大利亚举行下届大选之前，中澳两国会维持目前对待双边关系的态度、方式和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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